玄部落

あなたは偉大なまたは少し普通の人であってもよく、あなたの人生は、道路を滑らかに、または多くの浮き沈みを経験してきてもよいです。しかし、任意の時間は、あなたが自分の責任を忘れることができない、我々は適切に自分自身を治療する必要があります

面色誘人

小時候,鄉下的風景是很誘人的。我尤其喜歡環繞著池塘的白色蘆葦,脆脆而光潔的干長著輕盈的羽毛,微風扶過,如白皚皚的煙。

和奶奶一起住,看蘆葦,看炊煙,看悠長的叫賣,看門前的梨花星星點點。

我不記得這個事件發生的具體季節,待我22歲的時候我稱為事件,是因為它賦予了不可知性以無限與確定的含義。事件的另外一個主角是我表姐。那個時候她有親切的笑容和年輕的臉。

鄉下總是很迷信,近乎執著而纏綿的迷信。所以你看黑色的瓦,昏黃的燈光,搖曳的木門咯吱做響,升騰的煙,遠出黑暗的背影,斗笠,都會擁有無限的遐想,這樣的遐想依附於表象卻也游離於表象。

它構成了一副不可以觸摸而暗淡的背景。在這樣的背景下,擁有85口人的小村子在一個星期裡死了5口人,包括一個長相和藹的肉販,一個年輕的18歲男子,一個無什麼優點也無什麼缺點的鄉下婦女,一個死於池塘的小孩(那個池塘我以後就再也沒有去過了),還有一個60歲的長者。接二連三的猝死宣告了村子裡平靜生活的結束,人人自危。

表姐很好打聽,所以我能夠在第一時間裡知道事態的發展。表姐講這些的時候,哪怕在描寫屍體的面容的時候,都微縮到細節,而且眉飛色舞,像是講著某個動人的笑話。而我,也饒有興趣。

兩個不知死活的小孩。

一天下午,表姐告訴我,全村的大人下午將到祠堂裡集合。那時表姐也不算大人,更何況我,但是這樣的事情我們豈能錯過。奶奶也要去的,她是村子裡德高望重的長輩,擁有無上的權力和威望。我和表姐也沾了不少光。我們還很小,愛玩,什麼都不怕,以為一切都是夢想的樣子,調皮而善良,頗具正義感。

下午聽得見田間幾聲急促的哨響。表姐對我說:「木槿,出發了!」

奶奶吃過中飯就戰巍巍的去了,奶奶年紀大,可思維一點也不差,她就像是村子裡的歷史一樣綿長。

祠堂在村邊的一個山頭,不高,但是古木環繞。祠堂是舊時的建築,在我的記憶裡,在我第一次來拜祭爺爺的時候,肅穆的感覺即刻震徹心頭。我都忘了和爺爺說話,只是目光一遍遍的看著祠堂裡供奉的60多個牌位。

我和表姐一路小跑,而且超的是近路,惟恐去晚了,會議已經開始。村裡有不成文的規定,在哨響後一柱香之內村裡所有的大人都要到齊,16歲以上的都算大人,如果遲到了,懲罰是守靈三天。

表姐在路上甚至唱了歌,好久都沒有看過這麼緊張的架勢,興奮難掩。

祠堂有內外兩間,外間一般都是村裡開大會用的,裡間才是供奉牌位所在。我不知道為什麼天好像突然暗得很快,我記得出發的時候好像太陽還艷艷四射,怎麼等我們到了祠堂,落了漆的瓦都沒入了漠漠夜色中。難道我們在路上耽誤了很久了嗎?

表姐小聲說:「怎麼天黑了!」不無疑惑。

祠堂的外屋燈光從鏤空的貼紙的窗戶裡射出來,夾雜著棟棟人影,還有聲音。

我聽見村長的聲音,似高似低。

一到晚上祠堂就有一種莫名的淒厲氣氛,我並不覺得今天晚上和以往我在奶奶屋裡度過的任何的一個晚上有什麼不同,風吹著木門,門軸發出咿呀嘎吱的怪叫聲甚至可以延續到我的夢中。我承認我年紀小,所以我不害怕。

可是我也承認在祠堂的後門,只有從前屋射進來的幾縷奄奄一息的燈光,而我和表姐正試圖移開後門的門板時,一個大槐樹掉下它的枝條,落到地上,發出悶響,我的心猛的一驚,漏跳了好幾下。我甚至都想回家了。

表姐抓著我的手,很涼,我不知道我們倆為什麼要出現在這裡,前面村長的聲音源源不斷的傳過來,還在鼓勵著我們的勇氣。

表姐一點點的挪開門板,悄無聲息,表姐總是可以做到別人無法企及的事情,直到若干年後我才知道原因。我偷偷的鑽了進去。從上鋪陳下來的牌位在月色裡有某種欲語還休的味道。

村長的聲音突然變得很清晰,「他還是回來了,咒語真的破除了嗎?如果真是這樣的話,我們村將迎來一場浩劫,」他說到這裡的時候,表姐站到了我身邊,她的臉剛好印著從前屋射進來的光線,半明半暗,她的表情因此而變得晦澀不定,不過有一點我可以肯定,她的眼睛裡陶醉著某種不明的光線,我第一次覺得她很陌生,她站得筆直,讓這一切都讓我像是遭了雷擊,我在瑟瑟發抖,但不是冷的原因。

村長繼續說:「十年前,本想一切都可以過去,但是看來該來的還是躲不了,這十年裡我一直都很緊張,害怕有這一天,這真是冤櫱呀!」村長的聲音到最後被他壓得很低。

有輕微騷動的聲音,我和表姐扶在通向前屋的門邊,我時時看看在離我不遠的高大聳立的牌位,我總是很擔心它們會掉下來,時時看看站在我身邊的表姐,剛剛罩著她眼睛的神色已經離她而去了,恢復了我熟悉的程度,我一直都覺得最熟悉的人才是最可怕的人,他植根於親密的土壤,而結出不可預期的果實。

像是22歲的時候表姐突然的失蹤一樣,她走得很徹底,連一個夢都不留,也許死了,卻沒了屍體,也許活著,跟死了也沒有什麼分別。

我並沒有太認真聽村長講話,倒是對我視力所能及的範圍出現的人群比較感興趣,我看不見奶奶,村長他們,他們一般都做在高位,而下面站著的是一大群我認識或者認識我的人。

下面的人都很沉默,即使偶有議論也是克制性的,大家都好像被某種巨大的情緒所壓抑,面色疲倦而慌張。

我突然發現人群裡有一個小孩,他豁然的站在了前面,他的身體很白,他比我小,他甚至也看到我在看他,目光射過來,他咬著手指,卻面無表情。

我並不認識他,在玩伴裡也沒有出現過這麼白的小孩,這是讓我詫異的是,即使以奶奶的身份,我和表姐都不能出現在祠堂,但是他為什麼可以。

他俯下身來,又做一個讓我目瞪口呆的動作,他竟然回過頭來,在人群的縫隙裡爬著出去,的確他是在爬,他小的身體像貓一樣四腳走路。

在我目光延伸的盡頭,他消失了,我看不見了,我幾乎要沖去後屋。

我突然被寒冷所俘獲,我突然很緊張,這個屋子佈滿了深意,我突然覺得每一個牌位都像是令人不寒而慄的眼睛,他們盯著我。我突然覺得外屋的聲音像是一個遙遠的夢境。

在十秒之內,有一個小手突然的觸摸到我的腳,它抓著我的腳。

伴隨著某種冰冷的聲音,「哥哥,陪我玩!」

是那個白色的小孩,我猛的一提腳,巨大的力道震得我後退撞到了牌位的桌子,我聽見牌位落下來撞擊的木頭聲。

我承認我從來沒有這麼害怕過。

我記得表姐扶住了我,以及她生平最大力氣的吼叫。我記得前屋人群的驚呼和往後湧的趨勢,人影和燈影搖曳。我看不清楚地面,當然也就感覺不到那個白色小孩了。

那不是厭惡蟲子的感覺,也不是從噩夢中驚醒的感覺,不是到陌生地方迷路的感覺,我只是知道那種感覺在一瞬間俘獲了我讓我幾近暈到。

我也不記得我是怎麼回來了,只是記得一路上夾雜著嘈雜的人聲。我還是沒有從恐懼感中解脫出來,直到回家後,奶奶將我抱在懷裡,輕撫我的背,才讓我的心靈得到平靜。我記得表姐好像心有不甘的想從我的嘴裡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但是她被奶奶一道嚴厲的目光制止住了,不噤聲了。

模糊中,意識變得游離起來。

記憶剛剛定格的那一瞬間被慢慢的放大,放大直到模糊得看不清楚人影。我也就欣欣然了。

奶奶家只有4間房,大廳,睡房,廚房和堆滿雜物的客房。是瓦制結構,前面漆黑卻結實,漏雨也漏些微一道道光柱似的陽光。

奶奶家的電線都是一根根在空中交錯像結成的網。此刻我就看著眼前的燈泡左右搖擺,引領我走進夢想。

奶奶睡在我身邊,我看到表姐墊著毯子睡在床下,她蜷縮著身體,曲著腰。不知道奶奶為什麼不喜歡她,其實她對我很好,只是她很怕奶奶。

我隱約的看到蒙著白紙的窗外升騰起一個人影,是小偷嗎?還是其他人?不知道現在幾點了。窗戶顯現出他的頭和肩膀的影子。他想幹什麼?

白紙發出磨擦聲,猛的一聲撕裂,難道他想進來?黑暗中,我看見了手從窗戶外伸了進來,在微弱月光下,在微弱燈光下,我還是看清楚了他在摸索著,私圖讓身體進來。

我突然想叫,但是喉頭發不出任何的聲音,我看到奶奶安詳的面容,然而我卻無法移動我的身體,哪怕是動動小指頭。

黑影已經溶入到了窗戶,他馬上就可以翻身下來了。奶奶為什麼不關窗戶呢?

我很想哭,卻只有某種情緒在左右我的思緒,而我的身體竟不做任何的反應。

他下了窗戶,像是悄然無聲的幽靈,他沒有背著鐮刀,然而他沒有行走,而是匍匐在地,他在爬。

我緊張得渾身戰慄,這一團黑影在朝我逼近。

的確他是在爬,低著頭,一點點的移動。

表姐還是蜷縮在地上,他幾乎無視於她的存在。黑影越過她的身體,像蛇一樣冰冷的爬行。我看不到他的臉,他的頭幾乎和身體融為一體,這並非是因為光線的作用。我至今都無法準確的描述他的樣子。除了戰慄賅人以外,另一個原因是我無法扭動我的脖子。

他只是在我眼角的餘光中。

他慢慢迫近床沿,我可以想像到他的手摸向床沿,然後整個身體站起來的樣子,然後我看到他的臉,這樣的想法幾乎把我逼到崩潰的邊緣。

一分一秒都似乎在考驗我忍耐的極限,而這一分一秒都被拖長了身影,竟變得如此的漫長。他的臉已經靠近我的床邊,我的身體像是突然抽空的血液一樣渾然無力,我的耳朵,頭髮,眼瞼都感覺到身邊這巨大而可怕的物體,可是它們被迫要保持沉默。

就在他的頭快要出現在床沿上方的時候,當我準備放棄一切努力的時候,我的眼角感覺到表姐翻了一個身,屋裡的燈光好像掙扎著亮了起來,伴隨著某種突然改變的預感,我的身體恢復了知覺。而此刻,我猛的坐了起來,大口的呼吸,像是溺斃者被救回了一命。

床下,黑影已經消失了。

窗戶破的紙沿被漏進來的風吹得絲絲做響。奶奶還是安詳的表情,表姐平躺著身體,她筆直的躺著,雙腿繃得緊緊的,雙手交叉著放在小腹上。臉上有某種曖昧不明的笑容。

即刻我並不覺得真實,因為不覺得真實,所以剛剛巨大的恐怖感都在這樣的畫面下融化為劫後餘生的僥倖。

是夢嗎?我不太肯定。但願是。

今天一天發生了太多的事情,它們並不是我所願意的樣子,它們重重疊疊的出現在我的記憶裡,以及以後多年的夢境裡,有某種暗示,只是我當時無法明瞭。

我輕鬆的睡去,什麼也沒有再想。

第二天,我醒的時候,奶奶和表姐都已經不在了。

光線從破的窗戶裡溜進來,分外的刺眼。

待我的意識還沒有明瞭之前,我喊了一聲:「姐姐!」

沒有人回答,我摸索著下床,腦袋昏沉沉的讓我覺得自己像個瞎子,而瞎子需要枴杖,表姐是我的枴杖。我也不是很清楚我為什麼會喜歡表姐,即使奶奶那麼討厭她,刻意的醜化她,也絲毫改變不了我對她的親密感。

有些事情發生得毫無原因,只能靠命運來解釋了。

我走出睡房,大廳的門關著。高一腳低一腳,晃晃悠悠的。不平的土的路面。

有輕微的嬉笑的聲音從客房傳過來,那是表姐的聲音。

我摸索著向客房走去,不明事理。表姐的嬉笑聲很明顯的從虛掩著的門裡傳出來。

我推來門,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大堆柴火錯亂的堆放,這樣的背景前表姐一身火紅的衣服豁然的出現在我的眼前,她背對著我,她在咯咯直笑。

紅得像是著了火一樣,或者是著了魔一樣。

我不知道我的生活從這個早上已經發生了變化。

她並未意識到我的存在,也許我對她而言也是一個不真切的夢境吧!我輕手輕腳的靠近她,潛意識裡她都是我的親人,毫無危險。

客房裡混雜的氣味讓我本不是很清晰的大腦更加的愚笨不堪,從瓦片裡直射的光柱一道道蓄滿灰塵,客房裡有柴火堆,破敗發霉的棉絮,不要的缺口的鍋碗,壞的木的傢俱,還有掛在漆黑牆上的看不甚清楚什麼的東西的東西。表姐站在屋中間,瀕臨一道光柱。

她笑得前俯後仰,但是顯然是有刻意壓抑的作用在裡面。所以聲音如此細碎,急促,而百折婉轉。

我在她背後,輕呼:「姐姐!」我輕拍她的肩。我的視線越過她肩膀,到她的正面。

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她依然在笑。她像是藏了什麼東西在上衣裡,以至於接近腰的部位突出了一大塊,此刻她用手托著裡面的東西,笑得如此詭異,搖擺不定。

我比她矮,繞到她的正面,我觸到她的手,未有異樣。

而她的眼睛又出現了那天在祠堂裡陶醉著的不明光線,她像是魂魄離體,她變成了陌生人。我並未覺得害怕,我突然想起更小時候的一件事情。

那是發現爺爺屍體的暗淡早上,爺爺是上吊死的,在客房裡,他筆直的垂在中間,骷髏般附皮的臉呈現出黑紫死,光柱也如此刻般一道道透明,飛舞著灰塵。爺爺一直被為胃癌所折磨,他以此而得到解脫,不明白他是如何往屋樑上繫好繩子的,也不明白他是從哪裡弄到踮腳的磚,他在那一段難堪的時間裡一直都臥床不起。奶奶說這一切的準備工作都是表姐做的,由此而更討厭她。

更可怕的是,在為爺爺守靈的第二個夜晚,在靠近2點左右的時間裡,跪在爺爺遺體邊的表姐突然的笑出聲來,像是突然的爆發一樣,她笑得張揚而劇烈,在她忽而低下,忽而揚起的臉上,我第一次看到了她彎月般的眼睛裡居然充斥某種快樂而陶醉的光線,這笑聲讓暗淡的屋子和暗淡的遺體充滿了詭異和令人心驚的陰謀。

笑聲愕然而止,奶奶拿著一個碗狠狠的朝著她的頭砸了下去,血從表姐的額頭流了出來,適時她暈了過去。我也是第一次看到奶奶眼裡有如此惡毒的眼神,她狠狠的一砸,像是要取了表姐的性命。

人群圍了上來,奶奶退了出去,而我止了哭,饒有興趣的看著鬧劇,好奇而毫無良心。

在表姐昏迷的時間裡,奶奶甚至拒絕為她找醫生。

我不知道為什麼會想起這樣的一段往事,從那以後我再也沒有見過表姐那樣的眼神了,直到最近這兩天。

「姐姐!」我搖晃她的手。並對她懷裡藏的東西很感興趣。

「噓小聲一點,不要吵醒他了!」她突然對我說話。

眼神癲狂而誘人。她靠近我的臉。

「姐姐,這裡是什麼東西呀?」我直接的問她,像是竊取了某個秘密的小孩,滿心歡喜的期盼秘密揭曉。「小聲點,不要吵到他了!」表姐一邊說一邊笑,她微微彎著腰,貼近我的臉。

她的臉因為激動或者其他莫名的情緒而一直燃燒,並變得鬼魅般年輕妖嬈。

紅色的衣服並不是十分的乾淨,上面撲滿了黑的,灰的斑點,像是泥塊,也像是血跡。我以前都沒有見過這身衣服,它出現得很盛大而突兀。

「姐姐,讓我看看呀!」表姐立直了身體,她緩緩的從衣角里掏出一個朱漆木頭的一角。她在進行這個動作的時候,依然沒有放棄她的笑顏,而且保持著小心翼翼,鄭重其事的張力。

待她完全拿出來以後,我看清楚了是一個牌位。表姐讓牌位的正面對著我,此刻她笑的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肆無忌憚,每一個尾音被她拖長,而在這間屋子裡來回震顫。

我並不認識字,那個時候,不過第一個字我是認識的,是「井」字,它筆畫很簡單,而且是奶奶交給我的唯一一個字,奶奶曾經對我說過:「無論怎樣,你都要記得這個字。」

此刻它就出現在我的眼前,那是爺爺的姓,或者其他和他同姓人的牌位。這都不要緊,要緊的是表姐在維持5秒這樣的動作後,猛的舉起牌位,張牙舞爪,廝牙裂嘴的將它砸到了地上,頃刻木頭裂成兩半,裂痕從名字中間瀰漫開來,不可挽救了。

我看到表姐的臉僵硬了一會,然後她又笑了起來,她掩著嘴,咯咯直笑。

我就這樣毫無知覺,毫無預備的看著這一兩分鐘的事情。

這樣的情況在奶奶小腳篤地聲響起前,急轉直下。奶奶還沒有推門進來,表姐竄到一邊,在地上揀起牌位的碎片,她驚慌而不知所措,像是游錯了港灣的魚。她看向四周,在我的目光還沒有來得及追到她的身影前消失在柴火堆,她拚命的將身體擠進去,蓬頭垢面,和剛剛叛若兩人。

奶奶推門進來,而我還是呆立在客廳的中間。

奶奶問;「起床了?」奶奶逕自走過來,奶奶的顴骨很高,而眉目很深,因此她的臉形成了凹凸不平的斜面,嘴巴威嚴的閉著像只禿鷲。

她掃視了一下客廳,目光逗留在柴火堆裡。

表姐火紅的衣服留下了鮮艷的一角在外面,這一點不可能可以逃過奶奶的眼睛。

我看見奶奶挑挑眉毛,她並沒有我預想的那樣準備發作。她輕輕對我說:「木槿,陪我出去一下!」

隱約間,我似乎還聽到了她的歎息聲,那是一種很輕微的不易察覺的歎息聲,可能連她自己都不知道。

我跟在她小腳後面,回頭。

隱約中,我還有聽到她陰冷的笑聲從柴火堆裡飄過來,融化在空氣裡。

我沒有費力去猜牌位上的名字到底是誰,我也不想知道為什麼表姐常常會有異樣的行動,包括她的眼睛所蘊涵的深意,或者寒意,我更是無心理會奶奶,爺爺和表姐之間的個人恩怨,我沒有探測這些行為的動機,我只想像貓一樣無所事事,愛恨不分明,無謂對錯。

我陪奶奶一直走,奶奶小腳卻走得很快,無言語,亦無表情。

到了河塘那邊,白色的蘆葦在午後的陽光下熠熠生輝,飄飄欲仙。河塘安靜的躺著,做一個不韻世事的少年。這樣的一副畫是我弱小心靈的全部寄托,它像是某種媒介,引領我對美醜的判斷,卻不涉及對錯,也無關於愛恨。

我覺得我是個不該出世的少年,守詛咒的模樣。

奶奶沒有對我說什麼,我知道總有一天整個家族的秘密會向我漸次開啟。我並不急於一時,我富有情趣的看著一幕幕悲喜劇,我還不是主角,可以抽身事外。

奶奶帶著我繼續往前走,不知道目的地的旅行很枯燥,也有某種隱秘的美感。但是天氣卻像是變臉一樣陰沉了下來,烏雲翻滾。地面散發熱烘烘的空氣。

她還在繼續走,奶奶是個固執的危險女人。

我連蹦帶跳的跟在後面,心情愉悅,我喜歡走邊緣的充滿急迫感的路線。轉了一個山腰,前景淹沒,後景乍現,這是哪個村子,我並不認識。我們走在高處,遠方的村落錯落有致,逼真動人。在欲雨的景致中,有一股崩潰的氣息。

雨沒有下下來。

我們還是走了很久,走進了村子。奶奶熟洛的帶著我千回百折,她似乎在避開人群,專走冷僻而無人的路。這個村子的屋簷很低,土牆,土瓦,茅草,緊而狹長的走道,像迷宮一樣面目可憎。

一片矮而醜的樹林終於呈現在我們的眼前,在樹林邊緣有一個同樣矮而醜的房子。屋簷很低,破舊的門楣,落了色的紅色對聯,枯葉成堆。

風轉著屋後的樹林,淺吟低唱。

天空蓄滿雨的音訊,欲哭無淚。落日的黃昏清冷,配上黑漆漆的樹林,都不會給人美好的想像。我不想斷送掉這樣的想像,所以保持緘默。

而奶奶顯然在門口猶豫著她下一步的行動,她背對著我,她背著手,她低著頭,在我看來,像是某種葬禮的儀式。

最終她向屋子走了過去,走得異常的緩慢,不是她的風格。

門沒有上鎖,屋裡是比屋外更壯烈的黑。光線糾結在一起依然不能照明屋裡的角落。在門口踏過去,是不平整的路面,我依稀看到屋子的正面有一個案台,上面佈滿了瓶瓶罐罐的東西。奶奶沒有說話,但顯然她輕車熟路。她直接,憑直覺或者經驗從外屋繞開了各種各樣的桌子,椅子,還有不規則的叫不上名字的東西,走進了廂房。這個過程她沒有和我說一句話。

廂房有燭光,影影灼灼。越過奶奶的肩膀,我首先看見了一張床,占掉屋子一半的空間,床是黑色的,我找不到更確切的顏色,姑且叫黑,黑色的床單和棉絮,所以我幾乎忽略掉了床上的人。

從床上發出的聲音,「我知道你會來找我!我已經等了你很久了!」那是如何蒼老的聲音,綿長得像是狼吟。

奶奶像是已經知情,毫無反應,只是立在那裡。而我看到了身後的自己,床的對面有一快很大的鏡子。像是一面牆,它折射著黑暗的光,讓屋裡變得一團漆黑。我想像著我滿是好奇的臉,炯炯的眼神,都是野心。

「你,還沒有死呀!」奶奶說。

對方報以陰陰的短笑聲。

「今天我來,只是想問你點事情!」奶奶說。

「哼呵,我知道你來的目的,可是我並不能告訴你。」對方同樣有和我奶奶一樣堅韌的態度。奶奶今天遇到敵手。

「這個小孩是誰?」她突然把話題轉向我。而我看不清楚她的臉,只看得見她的聲音幽幽傳來。

「該不會是井殺的孩子吧,真是冤孽呀,你看他們長得多像呀!」她突然的笑了起來,這笑聲讓我想起了表姐。那短促而尖利的笑聲刺激著我的耳膜,但並未刺激我的心。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現在我一點都不害怕,即使出現那個白色的小孩。我為什麼會想到那個白色的小孩。

當這個念頭盤懸在我的心頭時,我突然看到黑暗鏡子裡有那個白色的小孩,他吮著手指頭,另一隻手在朝我搖擺。

黑的鏡子屋子,然而他異常的白,他蠕動著身子,像是要從鏡子裡爬出去。我驚恐的看向我身邊,渾身戰慄,心就像是被某種東西所剝蝕一樣難受。在鏡子裡,他彷彿就在我身邊。他還是在吮吸著一隻手指,另一隻手卻不斷的向我身體接近。

鏡子裡這個可怕的白色小孩幾乎要接近我身體的影像。這個屋子裡奶奶和睡在床上的她都彷彿從我視線裡退了出去,她們摒住呼吸。

我突然想知道我出現在這裡的意義,我茫然不知所措的看向鏡子裡依然朝我搖晃的白色小孩。我並沒有求助任何人,打從心地失去了這樣的想法。他換了一個動作,他依然怪異的附下了身體,像貓一樣爬, 在鏡子深淵般漆黑的背景下,他緩緩悠悠用雙手撐著地,一點點的爬。他昂著臉,嘴角下拉,眼角是漆黑的褶皺,白色的眼,沒有頭髮。我看清楚了他的面容,因為鏡子裡的我已經朝他挪動了一步,「我」甚至斜著肩膀,垂下手來,牽著那白色小孩的一隻手,「我」朝我露出邪惡而怪誕的笑容。

我就那樣立在遠地,被一層深深的寒意所籠罩,我彷彿覺得我的心臟已經停止了跳動,意識彷彿都在漸次遠離。我已經死了嗎?他們是誰?為什麼這般牽動我的心?

「他」和他就要從鏡子裡突圍而出的時候,我突然感到眼前的影子一閃。奶奶擋到了我的前面,她大喝一聲:「給我滾回去!」

「他」已經消失了,留下白色的小孩,像是做錯了事情的孩子,從地上站了起來,他委屈般的站在那裡,吮吸著手指頭,眼睛裡瀰漫著幽幽的光。漸漸的,他慢慢隱去。

一股不知名的酸楚直衝上來,從奶奶那一聲吼叫我就被悲傷所擊中,我也不明白為什麼悲傷會這麼勢如破竹,他的一舉一動彷彿都可以牽動我的心,或者恐懼,或者悲傷。

蓄著的眼淚不爭氣的流了下來。

我聽到奶奶一聲歎息,「看來事情已經無法避免了。我已經沒有問你的必要了。」

奶奶轉身就要外走,她並沒有看我,她說:「木槿,我們回去吧!」聲音瀰散著輕柔和不可動搖的力量。

「你還會來找我的!」床上的人急切的說,彷彿要從床上站起來,「我都沒有雙腿了,你還是不肯原諒我嗎?」她已經歇斯底里了。

「這麼多年了,你還是在恨我嗎?」

「你一個人應付不了的,你需要我的幫助呀!」

「姐姐,你怎麼才肯原諒我,非要我死嗎?」奶奶在門口頓了一下,毅然走了出去。

我的眼淚不可避免的流下來。

我從來都覺得我的出生是一個極大的錯誤,我從來沒有見過我的父母,他們像是神秘莫測的人物。他們是如何扔下我,為什麼扔下我,我彷彿都不甚感興趣,也沒有探究他們的野心。我只是對我自己存在的價值抱有某種濃厚的誤解,我甚至希望我能夠在下一個瞬間死掉。我是個沒有良心並略帶邪惡的人,這樣的性格好像與身具來,我總是張著好奇的大的眼睛接受眼前一切的跡象,迅速的把它消化掉,或者遺忘。

我知道我並不討人喜歡,無論在這件事情發生之前,或者之後,不和我玩的小夥伴我都有辦法讓他得到超過他理解力百倍以上的處罰,比如說死亡。我愉快並寬容的看著這一切發生。

我認為我是惡魔的兒子,並且擁有超越他的能力。表姐才是我唯一的親人。奶奶也是不懷好意的陌生人而已。

然而今天我為什麼又哭了呢?為了那個白色的小孩,還是為了那個失去雙腿的奶奶的妹妹,抑或者為了我自己?

他一定和我有某種內在的聯繫。我已經不記得從什麼時候開始生活發生了變化。是表姐和我一起去祠堂的時候開始的嗎?還是看到表姐一身紅衣咯咯直笑的早上?還是再見到這個白色小孩?或者很早命運的齒輪就已經超出了我的控制,當那5個人死去的時候嗎?

我並不認識他們,可是他們卻無情的改變了我的生活。這一點即使讓他們下地獄,也無法瀆回他們的罪。也許我就是為等待這一天而活,我說了我是個沒有良心的小孩。

在回來的路上,奶奶也沒有對我做任何的解釋,她和她的關係,以及她心中的秘密。我不開口,並不表示我沒有思考,我厭惡思考,它總是把人放置到一條茫茫無所期的路上。我並不喜歡空洞的感覺,即使有時我空虛絕望得幾近窒息。

天空的雨也沒有落下來,似乎在期待著更糟糕的結局出現。

在臨近村子邊緣的時候,有一個30多歲的黑瘦的人表情複雜的在我奶奶耳邊耳語了幾句,奶奶在我前面,由此我看不清楚她的臉。那個男人抬起手,往祠堂方向一指,奶奶也順勢看過去,兩人又交談了幾句。然後錯身離開。

奶奶放慢了腳步,但並非心事重重的猶豫、憂鬱。在一個下坡的路上,我老遠的看到一群人推著一個象囚牢一樣的木籠子向村邊的山頭走去。我衝過奶奶的身邊,跑到了前面,我又收到了被誇大的好奇心的牽引,抱著一種惴惴不安的激烈跳動的情緒。我甚至想即刻衝過去看看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那一長條人像冰冷的蛇一樣蜿蜒爬行。中間的囚籠是蛇吞噬的未被消化的食物。

我起步小跑,就被奶奶喝住:「木槿,不許去!」奶奶露出寂寞而略帶威脅的表情,但是腔調卻絕對的不可動搖。顯然她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而我不知道。為什麼所有的事情對她而言,像是有過排演一樣事無鉅細。一想到這裡,我加快了腳步,我不記得我以前是不是乖孩子,但是現在顯然不是。如果要分析我的感情,我總是覺得我有一個可以漲破我身體的靈魂。

靠近後,我帶著因為奔跑而漲紅的臉和急促的呼吸,抬眼,視線的中心緊緊被囚籠中的人所吸引。

那是表姐,她愴然不知所措,像是受驚過度的驚弓之鳥,她不僅失去了天空,甚至失去了判斷的翅膀。她的頭從木籠子之間的一個大窟窿裡升出來,而手腳在木籠裡被鐵索套牢。她並沒有掙扎,只是目光四溢,在人群裡穿梭。她還沒有看到我,而我報著欣賞的視線看著眼前這一幕。

人群裡沒有過多的聲音,有一種不太舒適的溫度。人群還在繼續前面,而我由於站的角度很特別,地勢高出人群,所以我得以完整而旁觀者的身份目睹,我不可以正確的形容此刻我的心情,即使眼前是被我視為唯一的親人。

人群走過我的身邊,確切的說應該是走過了我的身下方。奶奶不知何時站在了我身後,我居然沒有發覺。

我想如果不是表姐那回頭的張望,我也許能夠永遠的保持這樣略帶調侃的心態繼續看下去。表姐回頭,迎上了我的視線,在空中相遇。她眼睛裡帶有絕望而冰冷的溫度頃刻感染了我。

她像是決裂般的狠狠加強了眼神的語氣。我的眼淚又流下來了。

像是冬天裡偶然相遇的小動物,被撥去了皮毛,相擁著死去,渴望陽光照下來。

她就這樣看著我,我也這樣淚流滿面。

雨下下來了,是為了紀念和忘卻。

人群在我面前拖長了尾巴,從它的前端漸次隱入山腰,融化在雨中。表姐的眼睛變得朦朧而不真切,她一直保持著回首的姿勢,直到沒入山腰看不見了。

我隱約聽見人群最後幾個人交談的聲音。有一個很低沉的聲音,「希望她死了,災難從此結束啊,12年一場的浩劫,我們魚忘村再也折騰不起了!」他帶有敘事的口吻,透漏出重要的信息。「是呀,十多年前的那場浩劫真是觸目驚心呀,那段時間死了多少人已經沒有人算得清了,我們一定要阻止悲劇再度上演,就是可憐了眼前的這個姑娘了,她還那麼年輕!」「也不知道我們怎麼做到底對不對?萬一……」「不要想那麼多了,不對我們也要試一下!」「不知道為什麼怎麼總是選擇井家的人,真是冤孽呀!」……

聲音漸漸飄遠,他們的對話我已經聽不清了。雨滴越來越大,打在頭上和臉上,我站在那裡沒有動,我在消化剛剛的疼痛感,努力的把它推到我情感所不能夠接受的範圍,可越是這樣的努力,疼痛感卻在成倍的繁殖,它火燒火燎的炙烤著我的心。

「你姐姐明天就要被殺死了。」奶奶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卻是少見的輕柔,她彷彿和我一樣心底某個最脆弱的地方突然的破碎,來不及尋找就已經迷失了方向。我不願意看到這一點,就急沖沖的離開。

心裡只有一個念頭,就是要救她出來。哪怕這樣的念頭轉瞬即逝,這一刻我也要將這根救命稻草牢牢抓住。

我知道她被關在祠堂的地牢裡,所有的魚忘村私下被處死的人最後一面所見到的都是地牢裡漆黑而冷峻的風光。所以並非所有的祠堂都是崇高與威嚴的,也許它的腳下壓著無數可憐而不伸張的靈魂。

晚上,奶奶睡在我身邊,夜很靜。我聽得到低低的貓叫和風竄過地面的聲音,心情異樣的安靜。我並沒有睡著,交著手放在胸前,但是我也努力裝做睡著的樣子。奶奶可能也在做這樣的努力。她超乎平常的勻稱呼吸,恰恰曝露了她的心。

我瞇著眼,感覺她已經緩慢的起床,穿鞋,感覺她從抽屜裡拿了一包東西,她緩慢而安靜的走了出去。20分鐘後,我跟了出去。

寒風撲面,在和我的身體交換熱度,它不斷喚醒或者激起我的思維,讓我變得興奮難掩,我覺得我的週身散發著某種在黑暗裡熠熠生輝的力量,還有血腥味。

奶奶在我眼前跳躍成一個點,她走很快,我也加緊了腳步。

夜晚的稻田充斥著和白天截然不同的詭異氣氛,水面突然衝上來的泡泡像是散落的眼珠,死不瞑目。

在奶奶拐入山腳,背影消失的時候,我差點忘記了我出來的目的。所以等我拐入山腳,面前是3個路口的時候,我還真的不知道哪個是通向祠堂的路。

我迷路了,晚風在身邊像鬼魂一樣遊蕩。

隱約身後有腳步聲。

有一團黑影從山腰凸出的一塊岩石後現露出來,月在中天。他背著月光,清輝瀰散,在他身邊鑲嵌了一道模糊而深黑的紗,以至於我看不清楚他的輪廓,甚至分辨不出他衣服原來的顏色。他微微低著頭,我安靜的等待著他從我身邊走過。

他和一個人無異。只是在交叉的一瞬間,從他身上浮現的冰冷分子隨風飄散,他身影一晃,我本能卻莫名的閉上了眼睛,血腥的氣息夾雜著腐敗的味道即刻衝入了我的喉嚨,那是一種很複雜的況味。我深深吸了一口氣,週身的血液像是沸騰般的花火四濺,巨大的仇恨與邪惡的情緒似乎從我身體每一個毛孔裡迸發出來。

我想我紅了眼睛,抬眼,他離開我有一段距離。

我跟了上去,漫步在稻田長而潮濕的土埂上,我像是發現獵物的蛇,擺著優雅的行進姿態,只為了咬住對方的喉頭,盡情的釋放毒液。我和他始終保持著一段距離。土梗繞著稻田形成了錯綜的S形,我並不知道目的地,他的或者我的。

腳下是冰冷的泥土,我們就這樣安靜的走著。然而耳邊還是明顯的聽到了哭聲,那是小孩的哭聲從稻田某個角落裡鑽出來,小孩不應該擁有這麼淒涼的哭聲,他想是受了很大的委屈,他像是被父母遺棄,他淅淅瀝瀝的哀怨的哭聲,而這樣的聲音卻逼得我張皇四顧,我想立刻見到他。剛剛湧上來的乖戾之氣突然的化解,心中的景象被這無所意料的哭聲搗亂了順序。

我想起那個白色的小孩,他朝我揮手的樣子,我想起表姐在囚籠上的回首。種種的情緒逼迫得我渾身戰慄。我站在那裡,我突然感到很害怕,我迷路了,我是在迷路,我為什麼要出現在這裡。

前面的人影好像也聽到了哭聲,他停住了腳步。他側臉向稻田某個角落看過去,這樣持續了幾秒,哭聲愕然而止,情緒依舊依附在了空氣裡。

人影開始走動,而我默默的跟著他。我不明白的是這樣兩種極端的感情為什麼可以同時並存在我的身上,分不清楚哪個是我,即使我願意跟隨命運的腳步,然而現在看來我彷彿有某種魔力可以打破這樣的常規。

前方出現了兩個寥落的房子。其中一家還有虛弱得近乎衰亡的燈光。

視線順著房子的斜線,我看到了山頭的祠堂。這樣的景色我覺得我的記憶裡殘留了許多,這條路不是表姐帶我走過的通向祠堂的路,然而我確切的知道我來過。

人影走到了屋門口,離我大概5米的距離。

他回過頭對我說:「主人,好走!」他附身下地,朝屋子爬過去,消失在門縫裡。

這樣的場景像是故意要喚醒我的記憶,我知道他是誰,我不只一次見過他。從窗戶外爬進來的是他,那晚就在眼前這所房子裡被我殺死的人也是他。我清晰的記得他,是因為我斬去了他一半的手掌。

我承認包括他在內的五個人都是我殺的,可是這有什麼關係呢?

我的嘴角露出了一個曖昧的笑容,連我自己也沒有察覺。

剛剛哭聲所帶來的影響土崩瓦解了。

我並不可怕,我只是個小孩,所有懷疑的目光並不會集中到我身上,我以某種幸福的姿態來看待人們的愚蠢。誰會和一個小孩叫真。我聽從藏在我體內一股巨大力量的指引,泯滅了我的判斷,我不是太明白為什麼我會那麼輕易的聽從它的指引,是我本身邪惡,還是其他的原因?

在我過了12歲以後,生命頗帶哲學意味的發生了改變。前者是一個卑微的零落的存在,後者是一個強大的並由精神力量主導的存在。12歲生日一過的第二天,我的左肩膀便開始生疼,一天天的冒出紫色的痕跡,我知道我已經被撒旦選中成為他下一任的使者,村子裡的傳說再一次成真。浩劫不可避免,這是我的執意。

祠堂前,我並不知道通往地牢的路,眼前被黑暗掌控的祠堂沒有一絲燈火,在它的體內某處藏著的表姐,甚至還有我奶奶。我的直覺告訴我奶奶一定來到了這裡,並且順利地見到了表姐。

我繞著地牢走了一圈,枯葉撲滿的地面走起來沙沙做響,我突然懷疑起我來到這裡的目的,並對此次的援救活動感到不可救藥的愚笨不堪。表姐的死去會帶著一併消失的誤解永埋地下。不過我依然要見她一面,我內心深處有個微小的聲音告訴我,不行,我不能這麼做。

**近祠堂一側,並努力將身體攀在牆壁上,利用牆壁上的間隙爬到天窗上,這是進入祠堂唯一的方法了,因為自從上次我和表姐偷偷從後門鑽進祠堂後,那裡就被人牢牢的封住了。

我的身體很輕,我已經觸到了天窗上的鐵欄杆。但是我的臂力卻弱,我無法支起自己的身體爬上去。手已經開始酸疼,我想我支持不了多久了。

突然的,我感覺有人從裡面抓住了我的手臂,那是一雙軟綿綿的手,卻帶著冰涼刺骨的溫度。

他微微往上一提,我的身體跟著來到了天窗上。隔著一道道豎著的欄杆,我向裡看去。

我緩慢的在漆黑的背景裡尋找剛剛出現的人物,確切的說他不能稱其為人。目光並沒有觸及到具體的影像,我放棄了這樣的努力,在鐵欄杆的間隙裡身體穿了過去。腳踏著堆積在牆邊的木頭椅子的殘骸,我摸索著爬了下去。

此刻夜風如泣,淡淡的月光也順著可利用的空間投下寂寞的影子。

我站在祠堂中間的過道裡,目光集中到離我3米遠的身影,他站在月色探不到的地方,而我卻分明感到了他的存在,那樣的背影融入夜色卻有比夜色更黑更寥落的觸覺。

6秒後,他開始走動,我也跟了上去。我此刻才感覺到前廳會有這麼大,他帶我緩緩走到了一角,然後停止了行走,他蹲下身來,在地面像是掀開了某塊地板,順著揚氣的燈光成遞增方形的影子在地面鋪設開去。我隱約聽到從那裡傳出來細細切切的聲音。

如此同時,揚起的燈光在地板成90度角的時候,我看到了他的臉。他的眼角耷拉下來,形成暗藍的痕跡,臉色是很誇張的白,並且浮腫得厲害。最明顯的是他脖子上一道觸目驚心的裂痕,那是一道很深的傷痕,幾近分開了頭和身體,卻依然有脖子後的皮膚粘連。

這是我得意的作品,是獻給我12歲生日的禮物。

我從他身邊經過,感覺到他僵硬臉上所裂開的笑容。那是對我最無上的敬意。

順著地下狹長的階梯,我走了下去。

一股潮濕而悶熱的空氣席捲過來,老鼠還有不知命動物屍體的腐味,亂哄哄的騷臭,以及陰暗的腥味突然像是在我體內構成了巨大的化學反應,身體裡血液升騰,嗜血的慾望折磨得我血管擴張,每走一步,眼前出現的是一幕幕謀殺與血的圖案,景物幻化為某種殺戮的圖騰,頃刻恨不得將眼前的人撕裂。

我很清晰的聽到了深埋在這裡無數怨靈的影子,他們將仇恨與更深的戾氣傳遞給我,只有我可以將他們的願望實現。看來這一趟不虛此行。

地牢是個很長的甬道,在兩側分別羅列著漆黑的房子。前端是守衛者的睡房,我朝裡看去,兩個疲倦的男人已經深深睡去,鼾聲四起。

往前走不了多久,我聽到了奶奶的聲音。借助火把的幫助,我看見表姐被鎖在了木架上,雙手散開,雙腳分開,她並沒有受傷,所以毫無痛苦之意,只是眼神裡瀰散的卻是無盡的落寞與哀怨。

我站在暗影裡,注視著她們的一舉一動,像一個真正的旁觀者一樣保持客觀與安靜。

奶奶背對著我,她對表姐說:「玄若,奶奶對不起你呀!」奶奶的語氣同樣的落莫,並且釋放出巨大無奈的力量。

「我不能讓井家無後呀!」奶奶接著說,「奶奶今天給你帶了你一直想要的紅棉鞋,你看看!」奶奶轉身,在她轉身的一瞬間我分明的看到奶奶眼眶裡的將要落下來的淚水,她像是解除了防備一樣成為了一個真正的老人,皺紋四溢,老態皆現。

她掏出包裡的鞋子,依然背對著我,「你看,這是你一直向要的東西吧!奶奶給你穿上!」

她費力的蹲下身子,弓著背,為玄若換鞋子。這樣的畫面似乎定格在我眼前,心裡猛的一擊,剛剛沸騰的血液頓時的凝結。我深深呼著氣,卻滿心的冰涼,我眼前的親人在為我而受罪,她要死去,我再也見不到她。

奶奶很久還是沒有能夠幫她穿上鞋子,奶奶老了,老到無法估計腳的大小了,顯然那雙火紅的鞋子已經不適合玄若的腳了。

玄若依然保持著沉默,只是眼眶裡還是一層深似一層的悲哀,她幾乎一動都沒有動,她真的願意為我而死嗎?只是在她看到鞋子的一瞬,眼睛裡火花一閃,然後消失不見。

我的心臟跳得厲害,忽然覺得呼吸困難,我忍受著靈魂的衝擊,他們在激烈戰鬥,無顧我的死活。

在暗影裡,這一切又是為了什麼?我聽到切切的哭聲,目光所及,我再次看到了那個白色的小孩,他孤單的站在牢籠的一角,吮著一隻手指,然後安靜的悲哀的看著我。

我的視線裡只留下了他一個人,剛剛升騰的殺戮消失殆盡,他默默的向我招手,小獸一樣稚氣而迷茫的眼神,我並不認識他。心卻疼得厲害,像是大劫過後的倦怠感席捲全身,我以為我快要崩潰了。

而我轉身就跑,要徹底的離開這個地方。

我迅速的鑽出了地牢,不知道玄若和奶奶有沒有聽到我的腳步聲,她們會看到他嗎?她們認識他嗎?在我推開祠堂前廳大門的一瞬間,夜色孤單而完整的呈現在眼前,晚風拂面,我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呢?胸口抑鬱的聲音簡直要吶喊,此刻我才覺得肩膀生疼,像是被火紅的烙鐵烙上了邪惡的影子。

我一頭衝進祠堂旁的樹林裡,黑□□的枝椏頓時遮住了天,密密層層的糾結。我聽到腳下被踐踏的枯葉的呻吟,和著夜風,有悠遠的迴響。我紅著眼眶,鼻翼激烈的翕張,一如我的心情。

「主人!」我聽到耳邊有人在呼喚我,是幽幽的低沉的男聲。

慢下了腳步,在黑暗裡摸索聲音的來向。剛剛的狂奔讓我自認為掌握的方向感現在消失不見。樹林在我周圍形成合抱的姿態,而且刻意保持不友好的緘默。

「主人!」我再一次聽到那聲音,那聲音從我身後飄過開。我猛的回頭,一眼認出了是剛剛牽引我進祠堂地牢的男子,即使在黑暗裡我看不見他的容顏,但是他脖子傷口上的氣息我依然可以感觸得到,12歲那年我就具備了這樣的本領,觸摸出血的溫度,不知道該怎麼判斷我這樣的本領,現在看來它只是讓我徒增煩惱,我突然很厭煩這一切。

我朝他很殘暴的揮揮手,我大步的朝前走去,腦子裡依然盤旋著白色小孩哀傷的眼睛。

「主人,沒有我們的帶領,你走不出去的!」他繼續說,我停下了腳步。「我們?」

續而地上傳來一連串的枯葉摩擦聲,崛起了另外4個身影,他們都是被我殺的人,包括兩個男人,一個女人,一個小孩,甚至一個無用的老人。

是我一手將他們引領至死亡,我蔑視般的看著他們,某種可怕的慾念在我體內又膨脹開來,在我還來不及打消它們的時候,血液鼓噪起來,剛剛殘留的白色小孩又被我一手掐滅,我就這樣變化著身份,變化著態度,變化著生死。

「主人,我們都在等待您的吩咐,是否需要我們?」我揮一揮手,打斷了他的話。

時間還沒有到,那神聖的一刻距離還很遙遠,我不能提前讓它到來, 我要聽見命運的安排。

「帶我出去!」

幾分鐘後,我出現在祠堂前,沐浴著冰涼的月光。

往前踏了幾步,我看見玄若飛快的從祠堂前廳裡跑了出來,灰色的身影在牆面上拖長放大變形。

然後消失在拐角處。

難道是奶奶放了她,還是……?

 

Author:轉自天涯鬼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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